南島傳說的矮黑人,是如何演變為台灣鄉野流傳的魔神仔?

 2017/03/04
 
 
 

 

近幾年來,臺灣掀起了一陣妖怪的旋風,學者、作家對於臺灣妖怪的討論和創作在這

3、4 年間達到一個新的高峰,不僅出版了幾本甫上市就被新臺幣下架的妖怪書籍,

而妖怪靈異話題一直以來也不乏電視媒體的強力放送。目前,正處於重新找回臺灣

妖怪的脈絡歷史的大藍海時代。(註1)

但是,慢著慢著…… 你說,那個會讓人「茫茫渺渺」、把人牽走好幾天還會餵牛大

便或蚱蜢給人吃的「魔神仔」,就是賽夏族所說的矮靈、矮黑人?可是矮黑人是

傳說中比原住民還更早存在的一支族群耶,怎麼會跟福佬、客家民間傳聞中的妖怪

魔神仔扯上關係呢?

 

從魔神仔到矮黑人

影響魔神仔、矮黑人研究論述甚深的兩本著作:小說《魔神仔》與專著《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圖片提供/林和君)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矮黑人=魔神仔」的說法從幾時開始出現。2002 年,關心

臺灣自然生態與歷史的作家王家祥完成的小說《魔神仔》,故事內容是意圖非法

開發臺灣東部礦產的集團,遇上了傳說中的矮黑人的阻撓,而這些矮黑人的形跡、

作為,就是漢人所知魔神仔的所作所為。王家祥的這本小說太重要了,這一份以

相關記載為基礎的想像創作讓許多人留下「矮黑人=魔神仔」的印象,也是許多

人認識「魔神仔」、「矮黑人」的開始,讓一直追蹤相關研究的人士不斷提及這

本小說。

 

十幾年後,臺灣民俗學界享譽盛名的專家林美容教授,和她的學生李家愷在 2014

年合著了一本重量鉅作《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林老師的團隊訪問了許多的臺灣

各地鄉親,甚至還親自到福建、廈門追問「魔神仔」在閩南語中的語源和傳說,而

構成林老師在這本書裡提出的各種「魔神仔可能是什麼」的推論 ── 其中一個推論,

就是「魔神仔就是原住民說的矮黑人,而且原漢共通」

就在前有魔神仔小說、後有魔神仔研究的推波助瀾下,加上媒體節目的放送影響

(註2),似乎愈來愈多人覺得「矮黑人=魔神仔」了;而在英雄造時勢、時勢造

英雄的局面下,臺灣優質團隊與年輕作家們一起開創的臺灣妖怪大藍海時代中,

卻有一個需要思考的疑問。

 

2016 年暑假,在高雄駁二特區舉辦的「妖怪囝仔Monster Gin-na」展覽,出

現了一幅「台灣魔神仔圖鑑」── 玉山小飛俠、紅衣小女孩…… 但是,林投姐?

還有賽夏族的矮靈?

不是呀,矮靈(ta’ay)是賽夏族人以 paSta’ay(矮靈祭)盛大款待、贖罪

的對象,怎麼會是漢人所說「魔神仔」的一種呢?

 

這是因為在前述「魔神仔=矮黑人」的論述裡,兩者都具備「矮小、全身黝黑、

有巫術等神秘力量」,小說便藉想像創作將兩者合而為一,研究者也從這個方向

作推敲,而這樣的說法又在媒體傳播、節目放送下,開始在民間流傳,進而被引

用為文創的一種建構過程。

 

但是,我們仔細從「魔神仔」與「矮黑人、矮靈」的傳說脈絡來看,就會知道兩

者其實完全不同。

 

原住民:矮黑人根本不是魔神仔

據林美容老師的研究,「魔神仔」在民間信仰的認定大抵不出「魑魅魍魎、人死

之後變成的鬼、山精」等等來源;而原住民傳說中的矮黑人,是一支曾經存在於

臺灣的種族,而且與不見蹤影的魔神仔不同,他們跟原住民族的祖先有過各種交流

 ── 比如說教導耕種與蓋石板屋(排灣族)、發生戰爭(布農族)、甚至可能有血緣

關係(魯凱族),或者彼此之間就像不是很熟的鄰居一樣沒什麼實際往來(阿美族

(註3)。目前所知,又以賽夏族的矮黑人傳說以及衍生而出的 paSta’ay

(矮靈祭)最為完整且有系統。

這樣比較後,我們就會發現:

第一,魔神仔是「魑魅魍魎、人死之後變成的鬼、山精」等等,但是矮黑人是

「曾經存在的種族」。

第二,魔神仔在民間傳聞中是會對人類惡作劇、甚至危害性命的存在,但是矮

黑人在各個傳說中卻有不同的事蹟與來往關係。

第三,原住民族的語彙裡有「矮黑人」與「魔神仔之類的靈」,既有兩種語詞

流傳,就表示在傳統上兩者是不一樣的認定存在。

 

黃昏時,到了快要被黑夜接替的那個時刻,是惡靈的時刻,他們常出來遊走,這個時刻也是人的靈魂最容易被牽走的時候。除了矮黑人傳說,在原住民族的傳統信仰中也有自己的「魔神仔之類的靈」,

首先我們來看看手拿筆桿、肩挑槍桿的排灣獵人兼小說家亞榮隆‧撒可努的兒時

回憶:

「我問著父親:『卡瑪,你有沒有聽到?對面的山谷好像有老人家在唱歌

的聲音。』直到現在,遠遠傳來的那個聲音,我仍然無法忘卻,彷彿有如

童年時聽到老人合聲唱歌的聲音,我的靈魂像飄起似的。

『兒子,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嗎?』

『我不知道。』

父親露出面無表情且鬼魅的樣子,在我的耳根低語:

『那個是惡靈,魔鬼在呼喚你的靈魂。黃昏時,到了快要被黑夜接替的那個

時刻,是惡靈的時刻,他們常出來遊走,這個時刻也是人的靈魂最容易被牽

走的時候。有些人能聽到,甚至能看到;而又有些人聽不到、看不到,意識

卻被惡靈玩弄,行為和動作完全像另一個人。平地人說那個叫魔神那(山鬼)

,他們專找意識不清的老人和小孩,以及意識不堅的青年。

老人們曾說:「如果你獨自在不熟悉的地方或是闖進了禁區,身體脆弱的時候,

那種東西就會跑出來。」……』(註4)

這樣的故事,正是魔神仔事件的標準敘述模式,也就是排灣族傳統認知中的

「類似魔神仔的靈」。

 

是的,同樣生活在這座美麗又自然資源原本充沛的臺灣島,不論是原住民族、

福佬或客家等等,面對神秘豐饒的山林,都有著相近的自然敬畏與信仰;所以,

有著同樣的想像,或者,大家曾經共同「遭遇過」的對象,並不奇怪。

以下是各地部落對於「魔神仔一般的靈」或是「會把人帶走失蹤的惡靈」的稱呼:

  • 阿美族稱為 Salau(東海岸一帶如都蘭)或 Calau(山線一帶如馬太鞍)。
  • 一提到 Salau,老人家們的故事說都說不完,因為「以前常常發生」。
  • 排灣族稱為 Tzumas(七佳),曾有 70 幾歲不良於行的 vuvu(祖父母輩),
  • 竟能自己徒手拉開家裡的手動鐵捲門而在部落外徘徊好幾天,族人便
  • 稱那是 Tzumas 帶走了 vuvu;南排灣(東源)也有 wuyawuyatzumas 
  • 這樣的傳統詞彙,意思是「被 Tzumas 帶走」。而有的排灣族地區(馬兒)
  • 和卑南族(大巴六九)一樣,都將其稱為 Galang。
  • 泰雅族稱為 Luduh(和平地區),2016 年中還有族人被 Luduh 帶走、
  • 請部落的巫師占卜其下落的紀錄。
  • 布農族稱為 Hanidu(大分地區)或是 Sifafahang(望鄉)。
  • 達悟族稱為 Anidu(野銀)。鄒族稱為 Hitzu(來吉)。
    而賽夏族稱為 Habum(向天湖),還有非常詳細的故事記載。(註5)

以上知道這些「進山時會把人帶走,迷迷糊糊好幾天,對外界沒反應,

等到清醒過來時才驚覺我怎麼跑了那麼遠,還有人餵我吃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的「惡靈」的長輩朋友,他們一致的反應是:「這個就是你們漢人說的魔神仔啊」

、「就是新聞上播的那個在林田山失蹤的阿嬤遇到的是一樣的東西啊」、

「就跟墾丁那個被魔神仔帶走的阿嬤一樣啊」。

同時,大家也異口同聲地說:「這個跟矮黑人不一樣啦!矮黑人是矮黑人,

魔神仔是魔神仔啦!」

擁有矮黑人故事的阿美族都蘭部落與馬太鞍部落、排灣族東源部落、

南賽夏等地的族語,都將矮黑人與「魔神仔一般的惡靈」明確地區分開來,

顯見在原住民族傳說故事中,矮黑人與這樣的惡靈原本就不是同一個對象。

從阿美族的 Calau 到賽夏族的 Habum,「魔神仔」的傳說從未在台灣南島語族的文化裡缺席,但族人對其理解與「矮黑人」是完全不同的。(Credit: pmshkung0929 / CC0)

 

了解彼此,才能找回台灣真實的多元文化樣貌

回歸到現實生活中,我們似乎常常越位、借代了原住民族的說話權力,而逕自解釋或是納為己有了很多東西。在我們熟知的主流社會中被傳述、民間信仰的魔神仔,在種種推波助瀾下產生

了「矮黑人就是魔神仔」的一種想像,我們可以視為口傳故事在經過眾多傳述

後產生變化的一種現象;但是,在矮黑人傳說源出的原住民族的認知裡,明確

地表示這和魔神仔沒有關聯,為什麼主流社會、原住民文化的認知在相差這麼

多的狀況下,兩個沒有明確關聯的事物又會被牽附在一起呢?

因為我們的主流社會對於臺灣原住民族的故事、文化、族群之間交流和互動的

脈絡所知,還是很少、很片面,或是存在著誤會。小說創作允許想像的塑造,

而各種塑造也都有各自的理念與訴求(例如重新拾回對人自然環境的省思、

重新發掘臺灣本位的價值等等)。

但是回歸到現實生活中,我們似乎常常越位、借代了原住民族的說話權力,

而逕自解釋或是納為己有了很多東西。

 

如果「矮黑人=魔神仔」的解釋成立,便會發生一種現象:原本在各族群之

間有著多采多姿文化面貌的矮黑人故事 ── 教導耕種和蓋石板屋、敵對關係、

血緣關係 ── 通通被簡化成將人摸走的魔神仔。

於是,跟現實生活經驗沒有關聯的社會論述(sociala identity),取代了各

個族群對於自身文化脈絡的自我認同(self-identity),是一種事關重大的影響

比如我們是否能夠想像,有人跟我們說 paSta’ay(矮靈祭)

是在祭祀魔神仔嗎?或者當有人說矮靈、矮黑人就是魔神仔時,

卻可以完全不提賽夏族與 ta’ay 一起同在的那些因緣與歲月嗎?

或者是,矮黑人與其他族群共同相處的過往,通通都要被簡化為一種「魔神仔」,

卻遺忘了其他 Salau、Tzumas、Galang、Luduh 等等直指古老記憶核心的名字

,甚至還與不真實的經驗相混淆,而取為文化創意發展所用呢?

 

我們是否能夠想像,有人跟我們說 paSta’ay(矮靈祭)是在祭祀魔神仔嗎?或者當有人說矮靈、矮黑人就是魔神仔時,卻可以完全不提賽夏族與 ta’ay 一起同在的那些因緣與歲月嗎?社會現象及其研究是一種不斷被建構的論述和過程,但是當社會建構的論述結果,

與仍然存在著的生活現實、族群文化是完全不同的經驗時

,這樣的結果足以採信嗎?是不是會對族群的傳統文化認知產生衝擊呢?

小說創作的想像得以允許在文學中充分發揮,學術推論也必然面對不斷重整、

建構與修正的過程,但是,唯有真正通往原本文化脈絡、生活經驗的「創造」,

才得以根深蒂固地發揮價值。

就像林美容老師說的這麼一句話:「唯有瞭解差異性才能通向彼此,

以及通往更深的理解」,當我們發現彼此有著差異、不同的族群之間,

竟然有著相同的想像和故事 ── 山林裡有著會誘拐落單的人失蹤的神秘之靈、

妖、神、怪…… 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懂得敬畏自然 ── 當我們都找回

了共同的想法與思維,是不是就能找到互相理解的關鍵?

 

不要忽略這座小島上本來就精彩多元的面貌,當我們一同著手重建這座小島

的故事時,請記得為這些故事找回祂們原來的脈絡和歸屬。因為,

我們已經忘記祂們太久了。

為了找回與祂們一起紮根在土地上的依據,更不能讓祂們承載的意義再次

落空於複雜喧嘩的現代社會之中。

(本文原作者為林和君,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非經同意,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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