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澄波張捷逝世30週年
有沒有想過,陳澄波多達一萬八千件的作品,是怎麼保存下來的?
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用她的後半輩子,悉心守護而來。
張捷收了很多陳澄波的物件,除了畫,還有他的衣服、手稿、他使用的畫具。
這些物件,每年都會被拿出來細細清整,撢去灰塵。失去的時間、遺落的想念,都被張捷輕輕拾起,收藏,保管。
試想那個光景,必定是個折騰的過程。
 
這是一份沒有回應的想念。
宛如在心上釘起一幅尋人啟事,永遠尋不著那種。
要對自己多殘忍、要有多大的堅毅,才能經得起一次又一次思念的翻攪;然後,用四十多年的餘生守護,直到離去。
這是一段走了很長很長的思念。
 
四月二十二,張捷離開的三十週年。
因為她,陳澄波永遠地活著,留在後世的心中;我們可以透過畫、透過他的眼睛,去感受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情。
當然,還有背後那份含蓄但執著、無私的愛。
 
可能是 1 人的圖像
 

陳澄波與張捷的最後一張夫妻合照

 
 
1979年張捷攝於嘉義蘭井街故居,地上擺放的是陳澄波的畫作,左方作品為〈清流〉。
 
1979年張捷攝於嘉義蘭井街故居,地上擺放的是陳澄波的畫作,左方作品為〈清流〉。 圖片來源: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李賢文攝。
 
陳澄波於1946年畫下慶祝台灣光復的這幅《慶祝日》。畫面正中央那棟由磚與鋼筋混凝土混造、充滿現代主義的高樓,是1937年完工的「嘉義警察署」。日治初期,日本人以「軍憲警三段警備制」共同執行警治工作,而實權掌握在憲兵手中,明治34年(1901年)之後,逐漸建立「警察政治」,對台灣人民與政治、經濟、社會實行嚴密監控。圖中「嘉義警察署」主棟樓頂,有三人拿著小國旗呼應,大樓前方的北門町(今中山路),遠近聚攏了大約30名身穿各色洋服、長衫或手持洋傘的民眾,揮舞小國旗雀躍歡呼,就連右下方的小販,也在扁擔兩頭綁上應景的國旗,而眾人仰望的對象,則是在畫面中央高高升起的「青天白日滿地紅」。
 
陳澄波之所以選擇這棟象徵殖民威權的建築,安排「光復」的美好願景,或許是對台灣人終於可以擺脫殖民地二等公民的過去,
重獲自由與平等而感到欣慰,並期待就此能自治,以及建立自由、民主的生活。然而,在澄澈的藍天白雲下,
畫中國旗「滿地紅」的油彩尚未乾涸,就已預示著全台灣即將被血洗的厄運,以及自此無盡的暗夜哭聲。
 
 
圖為陳澄波於1946年畫下慶祝台灣光復的《慶祝日》。圖片來源: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
 

未審槍決卻不准家屬收屍,陳澄波最後的身亡照

會說北京話、具有「祖國」經驗的陳澄波,不但加入國民黨,更當選嘉義市第一屆參議員,甚至天真浪漫地上呈給行政長官公署一份希望成立美術學校、啟迪台灣美術教育的建議書。

殘酷的是,會說北京話,並不等同於能通達國民黨政府的「官話」;對色彩敏銳的眼,卻看不懂官員的嘴臉;而對和平政權轉換的彩色夢想,也僅止於畫布上的鮮豔;至於真正掐緊台灣美術命脈的黑手,即將轉向他,並按下致命的槍枝板機。

1947年228事件爆發後,貪贓枉法的官員加上軍紀敗壞的士兵展開對菁英、百姓的殘忍屠殺,嘉義地方仕紳為平息事端,組成「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出面調停,並推派當時的6位參議員:陳澄波、潘木枝、盧鈵欽、柯麟、邱鴛鴦、劉傳來,以及其他6位民眾共同擔任「和平使」前往協商,卻遭到國民黨軍隊的酷刑,被迫寫下煽動暴動的自白。

陳澄波留給長子陳重光的遺書最後題上「三六、三、二五  澄波淚」,這是他首次手寫下中華民國的年號,卻也是絕筆。而諷刺的是,3月25日「美術節」這一天,亦是陳澄波的受難日。包括陳澄波在內的「和平使」,當天被國民黨士兵推上軍車,雙手被粗鐵線反綁起來跪著,背上插著死囚牌,從嘉義市警察局沿著中山路羞辱式地遊街至火車站前。沒有經過任何審判,士兵暴力踢開一旁求饒的女兒陳碧女,在嘉義市火車站前執行槍決。

行刑之後,軍方禁止家屬收屍,任其驕陽暴曬、血流乾涸,甚至蚊蠅飛繞,直到下午5、6點左右,才允許家屬收屍。然而,在未審槍決、密裁逮捕、暗殺,甚至是大規模屠殺的恫嚇、肅殺氛圍中,根本沒有任何醫師敢開立死亡證明,也沒有診所或醫院願意出借擔架,即使這些人都是往昔的熟識與朋友,但陳澄波的妻子張捷只能在一次次遭拒中,意識到自己當下被孤立的絕境,以及未來少人聞問的世態炎涼。

當時焦急與揪心的家屬,最後只好拆下家裡的門板,將遺體抬回家中。而如今世人看見那張陳澄波的遺容,正是妻子張捷在悲傷與孤絕中秘密請託攝影師拍攝下來,再將洗好的照片藏到不會被情治人員搜查的祖先牌位後面,留待日後作為揭發國民黨政府暴行的證據。

然而,多年來這張照片總是被無心地裁切,或僅局部放大儀容、或切掉看起來不重要的草蓆邊緣。即使照片呈現完整,也很少有人留意到,門板下其實蹲著一個人。

 

 
 
 
多年來這張照片總是被無心地裁切,或僅局部放大儀容、或切掉看起來不重要的草蓆邊緣。即使照片呈現完整,也很少有人留意到,門板下其實蹲著一個人。圖片來源: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
 

對「另一人影」的輕忽,也是對轉型正義輕忽

2022年陳澄波受難紀念日這一天,臉書上眾人撲天蓋地轉貼魏聰洲先生針對陳澄波遺像所寫的一篇短文。他開頭寫道:

這其實是一張夫妻合照。一個人面對鏡頭、一個人躲著鏡頭。一人躺著、一人扛著。一在陰、一在陽。從今日起,您不應再錯過相片內左上角的張捷身影。

到這一刻,所有人才有機會再度凝視這張廣為人知的照片,並將目光轉移到門板下,真的有位女人蹲踞在地、頂著門板,讓攝影師得以全景捕捉陳澄波受難時,含冤死不瞑目,以及胸膛被子彈貫穿、血染西裝的影像。

對於陳澄波的夫人張捷而言,最悲痛的或許已不只是至親的天人永隔,而是即使最後一張與畢生摯愛合照,卻仍無法緊握先生的雙手,因為她得奮力用肩膀撐起門板,承受的不僅是先生遺體與冤屈的重量,更是國家暴力的轟然巨擊,以及台灣輪番被殖民的積累厄運沉重。但張捷還是得咬牙撐起,特別是在微弱的天光、人性幽暗中,才能讓台灣人的苦難真相得以慢時與清晰地顯影。

眾人長期對陳澄波遺像中這「另一個人影」的輕忽,就如同世人在回顧228屠殺歷史時,僅止於哀嘆受難者逝去的寶貴性命,甚至殘忍地苛求倖存者與家屬「寬恕」,侈言國家應以拚經濟與「發大財」為主要目標,儼然踐踏他們70多年來含悲忍辱走過被社會孤立、被軍方監控的生命韌性、摧毀他們要求正義的渴盼。更重要的是,當人們無法正視邪惡的本質,以及督促政府停止、調查、懲處、矯正曾經的罪行,就無法鞏固與保障基本人權的普世價值,更難以預防未來政府對人權的侵犯,或讓自己與下一代擁有免於被政治暴力侵害的恐懼。

所幸,這張照片的諸多細節仍持續顯影中,不僅還原更多當時槍口威脅下缺乏紀錄的隱蔽真相,更讓人清晰看見自身對轉型正義該有的承擔與責任。

藏畫的女人:張捷為全台灣撐起事實真相

就在魏聰洲文章被轉貼與熱烈討論的同一天,李旭彬也發表這篇〈來自1947年3月25日的一張底片〉,詳述一年前由陳澄波文化基金會委託幫忙檢查一張乾版玻璃底片,證實陳澄波的遺照是利用大相機拍攝,而非坊間盛傳的小型相機以及膠卷底片。雖然從底片修片技法與相片沖洗手法來看,與新高寫真館的方慶棉高度類似,推論攝影者可能是他,只是還需日後更多資料佐證。

從攝影者始終隱而未知,張捷生前從未向人透露訊息,而攝影者即使賭上身家性命,但仍協助完整保留下悲慘時代的絕對真相。

李旭彬在文中也特別解釋,張捷之所以得撐起門板,讓陳澄波遺體上半身抬高,正是因為光線不足下的近距離拍攝,再加上大相機用的是低感光度的乾版玻璃底片,大光圈涵納的景深小,唯有如此能讓頭部與腰部以上都在清楚的焦距之內。

想像聽著照相機快門聲按下,憋著氣、保持不動抬著門板的張捷,在那幾秒的慢時顯影中,究竟要如何咬著牙,才讓自己不哭出聲,冷靜地承受「國家」暴力加諸在她身上的鞭笞?或許,在慢時顯影中,她倒帶的是自己一生「有始無終」的等待:等待丈夫從東京學成歸來、等待他自上海回鄉接全家去僑居、等待他自油彩世界返回凡常生活……,然而最漫長的等待,竟是被迫成為遺孀後,長年細心呵護偷藏的畫作,使這些作品能夠再度展現於世人面前,以及將留有兩痕「銃空」的衣物和遺照,像舉起照妖鏡般,讓逃避責任的嗜血政權無所遁形。

圖為1931年攝於上海。右起為長女陳紫薇、妻子張捷、次女陳碧女、陳澄波、長子陳重光與六堂弟陳耀棋。圖片來源: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

張捷在家破人亡的極端厄運中,超脫無助受害者的困局,既能機巧地在家門口焚燒畫框等物品讓監視者以為畫作全毀,從而保留台灣美術命脈,更能冷靜地在夫妻最後一張合照中,定格血腥屠殺的真相,即使她並未露臉,卻讓後世得以看見台灣女性最美麗與堅毅的面容。她不僅是藏畫的女人,更是為全台灣撐起事實真相的勇者。

2022年3月25日,歷時12年編纂的《陳澄波全集》出版完成,陳澄波基金接續將和影視平台合作,以阿嬤張捷的視角啟動影集《藏畫的女人》拍攝。而我們不能只是被動地等待作為觀眾,更該主動記得照片中她蹲踞負重的身影,讓陳澄波這幅「慶祝日」上鮮紅如血的油彩乾涸,迎來屬於台灣翠青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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